晚清:如此改革五十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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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61年,深受”庚申之变“刺激的慈禧太后,首次以改革者的面貌,出现在历史舞台。随后二十年,晚清以总理衙门为核心,兴办洋务、对外开放,一度有中兴迹象。
这场绵延半个世纪的改革,最终迎来了武昌的一声枪响。
站在今天回望,晚清改革的失败绝非必然。从轮船招商局到汉阳铁厂,从幼童赴美到签订《蒲安臣条约》,二十年间,大批洋务企业拔地而起,在国际上清廷也树立了走向开放的良好形象。从历史坐标系看,清廷打开国门的时间也并不晚,后来的恶邻日本,其明治维新尚要等到7年之后。
然而,自从1884年“甲申易枢”,晚清迎来慈禧独揽大权的时代,其改革便逐渐走向停滞,甚至开始打着改革的旗帜走向改革反面。轰轰烈烈的晚清改革,在仅进行了二十余年后,便迎来了拐点,并在甲午、庚子两场国难中被证明全面失败。

一.认知三阶段?

对于晚清改革的失败,传统的解释是,中国学习西方,认知上经历了从器物、制度、文化三个阶段。清人首先看到的是西方的船坚炮利,于是改革器物(洋务运动);后来认识到其“政教风俗之美”,于是改革制度(戊戌变法、清末新政);最后终于认识到儒学无法与现代文明接榫,于是在文化层面掀起了新文化运动。晚清改革只在器物层面有所建树,因此必然失败。
这种把文化当作最高层级的“文化决定论”,不仅缺乏理论依据,历史上也没有哪个国家是靠文化改革实现现代化转型的。更何况,新文化运动反儒不反法,实属瞄错了靶子,后果便是五四一代从小共同体中挣脱,却又被大共同体紧紧裹挟(挣脱了家庭、宗族的束缚,却要服从抽象的、更加不容质疑的“组织”、“人民”),个体自由依旧遥不可及。
此外,清人对制度差距的认识,并不晚于对器物差异的认识,几乎是鸦片战争后不久,晚清名臣徐继畲便在《瀛寰志略》中对美国选举制度大加赞誉,“推举之法,几于天下为公,骎骎乎得三代之遗意焉”。要知道,三代(尧舜禹)一直是传统儒家知识分子心中的理想社会。无独有偶,后来出使欧洲的薛福成、郭嵩焘等人,均在日记中反复提到“三代”一词,认为“三代以前,独中国有教化耳”,而秦汉以来政教风俗每况愈下,欧洲各国如今看待大清,“犹三代盛时之视夷狄也”。

二.拐点与原因

因此,晚清改革的拐点与失败,不是“三阶段”式的断言可以完全解释的。从当今的视角回望,导致改革失败的原因,至少可以沿着三条更为清晰的线索来追溯。
其一,改革红利下滋生的傲慢自满。1861年,英法联军占领北京,咸丰帝与慈禧仓皇逃往承德。二十余年后,中法因越南藩属问题开战,清廷俨然已能与法国在云南一掰手腕。朝堂上下因改革红利而弥漫着自信与傲慢,早已没有庚申之变后,对改革的紧迫渴求与强烈共识。此外,借由中法战争,慈禧夺取了恭亲王奕訢的权利,从此开启了独掌大权的时代。
此后,沉浸于”中兴自信“的慈禧,重启了三海重修等一系列享乐工程,并在甲午前夕挪用北洋海军军费重修颐和园。据学者王家俭的估算,甲午年之前,同治修陵、光绪大婚、三海及颐和园工程、慈禧六十大寿这几项,便耗费了4000万两白银以上。作为对比,北洋水师旗舰定远号,造价620万马克,约合140万两白银。
其二,继续深化改革有碍统治稳定。改革的低垂果实采摘殆尽后,继续深化改革需要放松行政管控,但行政管控一旦放松,又会威胁统治稳定。如果这场改革能让中国富强,却会威胁到爱新觉罗氏的统治,那改革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?在强国富民与朝廷万年之间,晚清统治者们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,甚至不惜用透支国运的方式,调用一切资源为政权续命。
于是在1884年,中国迎来了第一场“国进民退”。以轮船招商局这家洋务旗舰企业为例,其原本由民营资本主导,按现代股份制企业的方式运作,每年盈利颇丰,在与太古、怡和两家英国轮船公司的商战中不落下风。“甲申易枢”后,盛宣怀入主招商局,招商局迅速转向“官办”,进而沦为朝廷的小金库,二十年间累计“孝敬”一百多万两白银,到清末已是奄奄一息。而就在轮船招商局成为大清另一个衙门时,日本将其最大的造船企业长崎造船局,出售给私人企业主岩崎弥太郎,这家造船厂后来发展成为三菱重工。
民营资本之所以不为专制朝廷见容,是因为其所拥有的经济资源、对政策制定与公众舆论的影响,对爱新觉罗式的统治构成了潜在威胁。对于清廷来说,绝不可能允许有不受朝廷控制的经济实体存在。于是在国进民退下,“富民”的目标自然遥不可及,“强国”之梦也在甲午一战支离破碎。
其三,改革掌舵者慈禧的见识不足。实际上,晚清体制内并不缺乏改革人才,冯桂芬、郭嵩焘、徐继畬、容闳等人,皆具有超前眼光与国际化视野。哪怕在高级决策层,奕䜣与李鸿章也有可能带领晚清走出“数千年一大变局”。而晚清改革的悲剧便在于,擅长权术者并无改革的见识与魄力,具有现代化视野的领导者又无法在权力的游戏中获胜。慈禧的知识眼界与文化素养,远不足以带领中国走出千年秦制,却又偏偏深谙法家“法、术、势”之道,是玩弄权术的政治高手。
义和团之乱,慈禧见识之简陋展现无遗,其虽知义和团大师兄们刀枪不入的把戏是假,却认为民力可用,一旦开战,可以用来填洋人的枪眼儿。可见主导其思想的,依旧是两千年前韩非的愚民、驭民之道,知识结构停留在传统的帝王心术。

三.错失的改革窗口

1900年庚子之变,太后西狩,这场无法粉饰、无法推卸责任的失败,让朝堂上下因改革红利而滋生的傲慢被扫荡一空,晚清又一次到了“非改不可”的阶段。
这场学习日本,以建立君主立宪制为目标的“清末新政”,似乎颇有痛定思痛之感:废除科举、新建陆军、建立责任内阁、成立资政院... ... 只是,桎梏晚清自强改革的那道选择题,在这场“清末新政”中依旧存在:改革所追求的,是强国富民,还是朝廷万年?
又一次,慈禧与其接班人载沣做出了相同的选择。一旦改革触碰到政权的安全线,稳定压倒一切。于是,君主立宪有了12年的预备期,成立的责任内阁沦为“皇族内阁”,颁布《大清报律》钳制舆论... ... 晚清的“君主立宪”,终究沦为一场笑谈。
伴随着清末新政的失败,是知识分子与士绅阶级对清廷彻底失望,各种革命团体如雨后春笋般涌现。深谙权术之道却无法引领时代转型的慈禧,也成为晚清的掘墓人。
帝制消亡不足惜,但改革窗口一旦失去便不会重来,最终与专制者陪葬的是百年国运。曾经国人眼中的蕞尔小国日本,早已经由明治维新成为世界强国,此时正虎视眈眈。数年后,北方的沙俄迎来一场划时代的革命,政权稳固后的苏俄对外蒙古、东北、西北的侵蚀变本加厉。随后几十年间,北京、南京两期民国政府,始终没有迎来一个安定发展的内外环境。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改革窗口,已经是晚清改革启动百余年之后的事了。

  • Utteranc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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